2012年11月6日 星期二

字典流浪記


        英美出版業有個用詞「孤兒」(orphan),指出版社一名編輯離職後,留下的還在出版作業過程中的書,有如失去父母呵護而前途莫卜的孤兒,雖然總會有人接手照料,但難免有銜接上的種種問題,甚至因而出現嚴重的差錯。所幸這類孤兒通常出現在一家出版社之內,難得一見在不同出版社間飄零流浪的情形。

        但是,將近兩百年前卻有一部閩南方言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Hok-Këèn Dialect of the Chinese Language),編者麥都思(Walter H. Medhurst)的手稿竟然從1823年起的十四年間,在巴達維亞、馬六甲、新加坡和澳門等地輾轉流離,幾度在大海汪洋中往返跋涉,歷盡波濤風霜之後,才終於在1837年印成問世,結束漫長曲折的流浪記。

        麥都思於1817年抵達倫敦傳教會在馬來半島馬六甲的佈道站擔任印工,並學習官話與閩南話。麥都思很有語言天份,到馬六甲一年半後,就能撰寫中文講道詞,並寄請在華的前輩馬禮遜指教,馬禮遜在1819124寫給倫敦會秘書柏德(George Burder)的信中,稱讚麥都思的作品「文情並茂」(of which I judge very favorably, both as to style & sentiment)

        麥都思晉任傳教士後於1822年抵達巴達維亞(雅加達)傳教,第二年他完成已進行數年的福建方言字典編輯工作,馬禮遜知道後表示應由馬六甲佈道站印刷所印行,麥都思也將書稿寄到馬六甲。由於篇幅多達數百頁,成本浩大,馬六甲的傳教士要求先獲得倫敦會的理事會同意再印,於是麥都思在18235月底寫信給理事會,為了免除理事會顧慮耗費太大,他還用心良苦地表示,願將字典無償獻給倫敦會,便利未來的傳教士參考利用。

        麥都思寫上述的信時,並不知道事情已經有了變化。原來,馬禮遜經建立新加坡英國殖民地的來佛士(Thomas S. Raffles)邀請,合作籌辦一所新加坡學院(Singapore Institution),並附設印刷所。在1823415的學院董事會議中,擔任副董事長的馬禮遜提議印刷麥都思的字典300部,這項提議不但獲得通過,還增加印量到500部,其中的150部送給編者。於是麥都思的書稿便轉到了新加坡,他也在同年的8月下旬通知倫敦會這項好消息,並說倫敦會不用為此花費一文錢了。不料,新加坡當局人事更迭,新任駐紮官(Resident)對學院不感興趣而延宕下來,麥都思的書稿也被束諸高閣,無人聞問。

        光陰荏苒到1830年,馬禮遜對新加坡學院已經絕望,於是第三度為麥都思的字典介紹印刷出版社,也就是馬禮遜自己任職翻譯的英國東印度公司廣州商館的澳門印刷所,這家印刷所本是專為馬禮遜的中英文字典而設,1829年也才又出版他的另一部廣東省土話字彙(Vocabulary of the Canton Dialect),因此馬禮遜建議印刷麥都思的字典,很快就獲得商館大班同意,但大班要求馬禮遜父子得負責照料印刷和校對的工作。

        麥都思接到消息後,從新加坡索回已經擱置了七年的書稿,又費了好大的功夫修訂,新增數千條釋文,也添加了一些摘錄自中國經典的例句,整部書稿擴充到四開本達一千頁之多,他從1830年夏季開始在傳教之餘全力修訂,忙到1831年春季才告完成,將書稿從巴達維亞寄往澳門。馬禮遜也在18315月底從澳門報導,麥都思的字典已經開工排印了。

        由於篇幅很大,而負責照料與校對的馬禮遜父子各自另有工作,因此字典排印的進度很慢,開印三年只完成了300頁左右,大約全書的三分之一而已。不幸的事卻再度降臨,東印度公司從18344月起喪失了英國對華貿易的獨佔權,此後面臨眾多的競爭者,公司必須精簡人事和經費支出,廣州商館在1834823決定停止印刷麥都思的字典,而馬禮遜已先在同月1日逝世,這部字典又成為無助的孤兒。

        18356月,麥都思獲得倫敦會同意第一次來到中國,探查馬禮遜死後中國的傳教形勢,也和其他在華傳教士一起修訂馬禮遜翻譯的中文聖經,到18361月離華返回巴達維亞。在華將近七個月間,他當然也要設法挽救自己心血結晶的福建方言字典,令人意外的是為他收拾殘局的主要不是英國人,卻是美國的基督徒商人與傳教士。

    挺身而出的是廣州同孚洋行(Olyphant & Co.)的行東歐立芬(David W. C. Olyphant),以及美部會廣州佈道站的印工衛三畏(Samuel W. Williams),前者免費提供提供澳門的一棟房屋,後者則擱下廣州佈道站的工作,在183512月底前往澳門專心印刷字典,印刷機借自馬禮遜的兒子馬儒翰(John R. Morrison),並向東印度公司借來先前使用的中文活字,以免全書前後字體不一顯得怪異,至於印刷費用則由同孚洋行墊1,800元,美部會佈道站墊425元,等到字典印成後出售歸墊

        衛三畏帶領華人、葡萄牙人和日本人在內的幾名工匠,費了整整一年半時間,終於在18376月初全部大功告成,連東印度公司前印合計920餘頁,封面用的是1832年先印的一頁,所以印刷者仍是其實只印三分之一的東印度公司澳門印刷所及其葡籍印工,次頁則是麥都思更早寫於18317月底感謝東印度公司及其廣州商館的獻詞,看了封面和獻詞這兩頁的內容,再想起這部字典長達十四年流浪的身世,不免令人感慨萬千。

        要完整拼湊出這部字典的曲折故事還真不太容易,總算幸運的是編者和幾次印刷出版者的史料,包括麥都思和馬禮遜所屬的倫敦傳教會、新加坡學院、東印度公司澳門印刷所,以及衛三畏所屬美部會的檔案文獻等等,都還大致留存下來,這部字典印刷出版過程的辛苦坎坷,才不致於淹沒在歷史的洪流當中,令人不禁三嘆:還好有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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